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北京保姆偷偷写出了长篇bob电竞小说《北漂

发布时间:2023-03-10 22:37人气:

  夜深人静后,七零后家政工尹晓炜悄悄打开杂物间台灯,摊开鹅黄色封面的软抄本,延续下一页的写作。

  她小心翼翼地安置自己的肢体动作,像招呼老人睡觉那样,尽可能地轻柔、缓慢,能供她腾挪的空间最多六七平米,刨开一张单人床后,角落里紧巴巴地堆着雇主不用的家具、她自己的行李,还有两只软塌塌的食品保温手提袋,盖不严,尹晓炜这些年随身携带的手稿溢出来。

  写字的时候,尹晓炜目光炯炯,指力矫健,浑身精力都从白天十几个小时的忙碌里复活。将桌面上那本何伟的《寻路中国》竖在手边,可以稍稍聚拢一点光线,削弱可能发出的动静。

  曾经有一位雇主不允许尹晓炜晚上开灯,因为“住家保姆只需要白天干活儿,晚上睡觉,不需要灯光”。目前知春里这户五口之家,是尹晓炜北漂17年来待过的第40个家庭。

  在经历了世纪末的东北下岗潮、丧夫、“南漂”后,尹晓炜在2000年来到北京,这些年来,被雇主安排在哪里,她就在哪里见缝插针抽时间写作,像法国作家妙莉叶·芭贝里在《优雅的刺猬》里描写的那个门房,一个月薪六千元的家政女工沉睡后,一个五十岁的“中年文青”苏醒了。

  “小时候梦想当个作家,现在真的成‘坐家’了——坐人家家里!”自嘲归自嘲,但其实十多年来,尹晓炜在蛮多工人文学刊物、非虚构类新媒体平台都发表过文章,也参加过一些公益组织创办的工人大学、家政女工写作计划。过去这三年,她在夹缝中写完了第一部自传体纪实类小说《北漂》,共计18万字。

  她将自己定义为“流浪者”,比起“漂泊者”多了某种苍老的诗性。生活无波无澜,但写作是生命里的一条帆船,载她引往自由的渊薮。

  她不会用电脑,手动输入手机里,也常常“不知怎么就搞不见了”,于是,大多数作品都以手稿形式保存下来,跟随她漂泊流动。

  如今,这个年过半百的东北女人孑然一身:无房无家,无儿无女。但她感觉自己离自由越来越近了——两年前,尹晓炜用二十多年积蓄在山东济南市郊买了一套小两居,打算独过晚年。

  初春的北京,尹晓炜约我去地铁十号线见面。我问她哪一个站,她重复道:“十号线,D出口”,经解释才反应过来我问的是站点,她不好意思地说,“你等等,我去百度搜索一下。”

  住家家政工很少有自己的时间单独出行。为了出来与我见面,她特地请了两小时假,但得在雇主家吃完午饭再出来,因为饭后她得洗碗。

  最后,我在尹晓炜雇主家附近的一家星巴克,见到了这个说话、走路都利落劲道的东北女人:穿着亮色外套,窄脸,细长眼,皮肤微黑,中等个头,一头薄而稀的红色中短发捋在耳后,劳动者的结实双手与洪亮嗓门让她看上去中气十足。

  闲谈间多次引来周围座客扭头,她立刻不好意思地放低音量,颔首抿一口咖啡杯装的绿茶。热气氤氲,爬上她颧骨处的两团潮红,还有那双藏在皱纹里的漆黑有神的眼睛。

  尹晓炜的一天从早上六点半开始,先做早饭、打扫卫生,然后要给两个分别79岁和80岁的老人换尿布。

  照顾老人是她的强项,上一个家庭里,她负责照顾一位98岁的老兵。老人患有糖尿病和阿兹海默症,特点是“白天安静,晚上闹腾”,一到晚上爬起来,要给尹晓炜开会,一会儿让她当排长,一会儿要开炮,嚷着要回家,“不待军营里”。

  去年底,老人忽然住院了。雇主本想让尹晓炜跟着去医院照顾,但那家军属医院不太欢迎外地护工,而且大多数都靠护士长内部推荐。

  一次,护士长撞见尹晓炜给患者吸痰,便指责她违规,说要罚款。“她不直接让我走,直接找家属,说阿姨不专业,给你介绍一个更专业的。”没过两天,老人的女儿就把尹晓炜给辞掉了。

  目前这家尹晓炜从去年五月份就开始做了,中途因为疫情,雇主怕她一去不返,就留尹晓炜在家里过了个年,还给她包了红包。

  不过,二十多年的家政经验教会尹晓炜理性对待雇主的冷热。北京第一波感染高峰时,她和雇主一家一起“阳”了,烧到38度几,浑身骨头疼,吃了女主人给的布洛芬,但“不管事儿”。尹晓炜强撑着照常工作,“雇主可以休息,但我不能不干活儿”。

  二十年来,尹晓炜在五花八门的家庭里待过,从退伍老兵到九零后全职太太,再到二胎妈妈。她没有好好逛过北京,但从一个家庭到另一个家庭的过程中,她很透彻地理解了北京之大、之茫茫,看不到头,摸不着边。

  寄人篱下的日子像开盲盒。曾经有一位88岁的老太太,每天早上六点就要闯进尹晓炜房间仔细检查,有时还要搜她的身。还有的雇主,在尹晓炜住进家里之前向她强调:上一个阿姨是因为偷东西被辞掉的。

  也并非每一家都有单独卧室可以提供给住家阿姨。比如2017年那家,尹晓炜就被安排睡在阳台,晚上降温厉害,早晨她常常是冷醒的。还有2019年那家,由于没有多余的房间,尹晓炜就睡在客厅。但这家是自供暖,客厅没有暖气,她还是得穿羽绒服睡觉。

  在“老兵”家里的半年,尹晓炜则被要求与九旬老人睡在同一个房间,两张床。老人的药很多,尹晓炜就把用完的药盒拆开来摊平,在上面写作,有空再誊抄到本子上。

  没活儿的时候,她也去厨房里写。雇主有次看见了,让她去书房写。尹晓炜想了想,最后还是没去,厨房挺好的,还有插头,能给手机充电。

  讲到这里,我忽然提到在四平方米厨房里写完《秋园》的八十岁女作家杨本芬,尹晓炜眼神迷离了一下,里面迅速闪过一丝微光。

  2020年,尹晓炜在一个六口之家待了半年,雇主是个九零后全职太太,虽然给尹晓炜提供了一间房,却不允许她开灯。

  那一家足有两百多平米,四只猫,两个不到三岁的孩子,都得尹晓炜照料。工资与在其他家的差不多,依然五六千,可家务活儿是世界上最难用定数衡量的工作,做多做少都是五六千。

  在这一家的日子,尹晓炜几乎没吃过早饭。常常从早上六点起床忙到晚上九点、十点,雇主们爱吃“西式早餐”,吃剩下的面包随手就扔掉,不记得要留给尹晓炜,未必是刻意,只是没有留意。

  不过这些都不是大难,最让人心力憔悴的,是女主人阴晴不定的脾气。尹晓炜总感觉她爱对自己无缘无故发火,“她带小孩下楼玩,每隔五分钟让我下去送一趟衣服,玩具,水,回来后怪我活儿干得太慢了”。

  在母亲的影响下,三岁的女儿也对尹晓炜颐指气使。女主人不让孩子饭前吃零食,“但她又不愿意把零食放在小孩够不着的地方”,一天,尹晓炜发现孩子在储物间偷吃,惶急着去劝阻,却被女孩指着鼻子威胁道:“你要是敢告诉我妈,我就说是你偷吃的。”

  小区里其他住家阿姨在楼下撞见尹晓炜,调侃她道:你这家以前都是请两个保姆的,这回划算,花一份钱,雇两个人的活儿。

  住家保姆通常每个月休息四天,但这是不成文的,实践起来,常常都有名无实。道理很简单——就算休息,只要还住在雇主家里,那么多活儿摆在那儿,是做还是不做?

  一次,尹晓炜与雇主据理力争“家政工一个月应该有四天而不是两天假期”,对方临到尹晓炜辞职前还揪着不放,要求她从法律里找出来“一个月四天假”的规定。

  一些雇主明着不让尹晓炜写作。一次,家政公司的介绍人私下告诉尹晓炜,其实雇主一直知道她在偷偷写作,“她(雇主)其实对你哪儿都满意,但就是不满意你写作。”

  为什么雇主不接受一个闲暇时写作的家政女工?尹晓炜想,“可能是觉得我不正常吧,觉得不好。

  曾经还有一个雇主,开除尹晓炜的原因,就是断定后者在小屋里录制的家政工演说视频是违法的,“认为跟传销组织一样”。

  当然,也遇到过理解甚至鼓励她写作的雇主。2017年,尹晓炜报名参加了工人大学,每周有大学老师布置作业,当时的雇主女儿得知后,专门给尹晓炜装了一个路由器,方便她上网课。

  不过,女主人依然不让她在晚上开灯bob电竞,尹晓炜只好就躲在卫生间里继续写,也在卫生间里完成了工人大学的毕业论文。

  同年,尹晓炜第一次在某自媒体公众号上发表了散文《童年的绿荫》,拿到了人生中第一笔稿费,一百块钱。

  谈起写作,她的话其实不多,反而有一丝笨拙。她讲不出文本上的大道理,无非是一些更具体的,“一天不写都不行”,“不管写什么,都是一种慰藉”。

  反而是在摆四十个住家的故事时,她的嘴化为笔头,倾诉欲滔滔不绝,讲着讲着眉头就揪在了一起。

  她不知道离自己最近的地铁站,不知道房山和昌平各在哪个方位。一直想去香山看红叶,但一直腾不出空。想说约其他同样京做家政工的姐妹,但她们同样工休不定,这个有时间,那个就没有。尹晓炜不想独行,一个人的时候,她宁愿写作。

  唯有在写作的时候,她能感受到内心隐秘而恣意的热情悄悄流淌。彼时彼刻,她不是一个孤独的中年女人,不是一个在北京没有固定落脚处的漂泊者,也不是一个被家乡抛弃的游子,而是一个能明确感受到自我的灵魂。

  尹晓炜给自己取的第一个笔名、也是用得最久的笔名叫“尘埃”,“北京这么大,和我一样渺小的尘埃太多了,谁会记得我呢?”

  在应我请求写出来的一份“简历”里,尹晓炜专门列了一行注明那次四十多年前的掌声。

  当时,她站在舅舅家背后的土坯山头上,面对一群小孩儿,绘声绘色地讲了一段袁阔成评书《封神榜》里的《火烧琵琶精》,语毕,孩儿堆里倏然掌声雷动。

  1970年,尹晓炜出生于黑龙江依安县,出生时家里已经有了六个孩子,她是最小、也是存在感最低的那个。

  尹晓炜形容自己的童年有点像“张乐平笔下的三毛”,胡乱而莽撞地长大。第一次在村里邻居奶奶家读到“画本”时,她忽然发现,自己的记忆力好像不错,《封神榜》《刘三姐》《西游记》这些故事,大多看一遍就能记住并复述出来。

  由于家里孩子多,经济水平有限,唯一一个上大学的名额留给了成绩最好的四姐。尹晓炜趁四姐上学时偷翻她的书柜,在里面扒出了海明威的《老人与海》,鲁迅的《祝福》,还有莫迫桑的《项链》,如今她还回想得起《项链》,“讲的是一个关于虚荣心的故事”。

  她也偷看姐姐从学校里借来的《中国民间故事选》《格林童话》,冰心的《小读者》。那时还可以订《中国少年报》,家里有了收音机可以听故事,《杨家将》《岳飞传》等民间传说百听不厌。几十年后回头遥看,这些都是为她铺下读写之路的火苗。

  只不过,生活不是由片刻与诗句组成的。在那样的年代,那样的家庭,一簇火苗短暂点燃稻穗,获得些噬尽“生存必需”之外的、挞进灵魂深处的美感,而后,却只留下无人在意的灰烬,引入岁月烟尘。

  初中辍学后,尹晓炜进入一个国营建筑单位做塔吊司机。夏天雨后,塔吊电路系统常常不稳定,一启动按钮就会被电打,但“一个女司机坐在高高的塔吊车驾驶舱”那种滋味很爽,很畅快。

  只不过凌空短暂,最终要落到地面上来。到了年龄,尹晓炜就像家乡其他大部分姑娘一样,“随便抓了个男人把自己给嫁出去了”。

  直到2000年,丈夫被查出肝癌。与此同时,世纪末的东北下岗大潮裹挟了尹晓炜。

  失业的厄运与丈夫的癌细胞都在半年内迅速蔓延,丈夫去世后没有给尹晓炜留下孩子,只留下了5000元外债。

  为了活下去,尹晓炜开始南下打工。那时候去南方就像“逃荒”,是寻求生的机会。

  尹晓炜先去了大庆一家幼儿园做幼教,一年后幼儿园倒闭,她又在亲戚介绍下南下去了江苏,相继做过饭店服务员、洗碗工、纸箱厂工人、租书店店员,跑过客运汽车,还经历过几次死里逃生。

  有三次是差点遭遇车祸。一次是被一辆汽车轱辘贴着头擦过去,一次是在大雨夜被一辆货车侧壁撞倒在地上,还有一次,是被人力三轮车碾过脚背。但尹晓炜居然拿都没怎么着,三次虚惊一场,“我爬起来就走”。

  后来她在一所职校旁边卖大饼,晚上烧煤锅炉,没燃灭,尹晓炜没在意,在东北,留一点火苗没啥大碍,谁知第二天早上醒来就头晕恶心得严重,她后来知道了这叫“煤烟中毒”,不过她没去医院也没吃药,躺一整天就好了。

  一个“命大、命硬”的女人回忆过去,语调往往是轻快的,含着微微的骄傲。与硬挺的命相伴想随的,是一份同样硬挺的、对尊严的坚定。

  她去过饭店应聘,最窘迫的时候,饭店打工的小姐妹带着她去找领班,小心翼翼地问:能不能让我姐姐(尹晓炜)在这里吃顿饭?

  领班没有直接答应,但尹晓炜敏锐地捕捉到了人家的眼神,“轻蔑的”“冷冷的”一眼。她觉得,自己的命很糙,但心还没有,一口委屈涌上来:“我曾经也是个塔吊司机,怎么混到这地步,连饭都吃不上了?”她扭头就走了。

  她也尝试过去“体面”的酒店应聘勤杂工,领班“神情高傲”地对她说:“做的都是粗杂工,杀鸡,杀鸭,杀鱼的脏活累活。”对方强调了好几遍“粗杂”和“脏活”,在尹晓炜听来,这就是对她这个外乡人的“藐视”,最后她还是没接受那份工作。

  “东北人不受待见”,时至如今,尹晓炜依然对这个结论耿耿于怀。她曾经与一个陕西女人在同一家做工,陕西女人负责做饭,尹晓炜负责照顾痴呆老头。她老觉得,因为自己不如陕西女人“嘴巴会说”,雇主不大喜欢自己,给陕西保姆买衣服,却没有尹晓炜的份儿。但尹晓炜自认为是个“倔脾气”,绝不肯学舌,继续埋头干活儿,只埋头干活儿。

  57岁的河南人陈夏在北京做家政工14年,与尹晓炜认识6年。两人曾经在同一户人家做住家保姆,一个照顾女主人,一个照顾女主人的老母亲。陈夏也爱看书,她最近在看斯诺的《红星照耀中国》,佐尔格的《间谍》,“我俩(我与尹晓炜)一个爱写,一个爱看,我们的精神生活是很相投的”。

  下户后,姐妹俩也偶尔抽时间出来见面。陈夏觉得,她们私下相处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“互相安慰”。尹晓炜是个直性子,喜怒哀乐都摆脸上,不用问,陈夏就知道她是在雇主家受了不愉快。

  一天,两人逛着超市,陈夏看出尹晓炜心情不太好,就给她买了一串糖葫芦,“哄哄她,人嘛,都是需要安慰的。”

  在北京漂泊的这些年,其实蛮多人都给尹晓炜送过书。工人大学的老师送给她一本何伟的《江城》,后来,鸿雁社工的工作人员梅小若又送了她同一个作者的《寻路中国》,做小时工的一位女主人送给她路遥的《平凡的世界》、东野圭吾的《白夜行》,一位记者送了《在时间的核》,还有一名北师大女孩送给他《东北游记》和一本红楼梦诗词选。

  给一位没上过高中的家政工送书籍当礼物,好像与“将六岁那年获得的第一次掌声写进简历”一样荒唐。但在尹晓炜这里,正是那些书与善意,让孤独无处遁形。

  家政工是存在摩擦期的工作,不能保证时时刻刻无缝对接。暂时找不到下一户的时候,尹晓炜就待在家政公司。地铺一晚上10块钱,卫生间不对家政工开放,洗20分钟澡10块钱,洗一次头3块。她在这儿最多待过小半年,泡面时被开水烫伤了脚,走路都成问题,更别说劳动。

  在服务于家政女工的北京“鸿雁”公益组织工作人员疏野印象里,尹晓炜永远是家政公司里最“不合群”的那个:休息的时候,女工们聚在一起打牌聊天,一片嘈杂环境中,尹晓炜则将自己独自搁一边,一面戴着耳机听网课,一面埋头专注地用尺子在纸上打格线,写下一个个文字后,再输进手机文档里。

  电子杂志《新工人文学》的编辑万华山记得第一次见到尹晓炜的时候,是在2018年,北京皮村组织的一次文学讲座上。

  每每谈及“工人写作”“工人文学”,北京东五环外的金盏乡皮村是个绕不开的地标。这里发展出了“工友之家”“打工子弟学校”等社群,也走出了范雨素、郭福来等近年在公共视野里露面的工人写作者。

  那次,来听课的大多都是在北京各地打工的外乡文学爱好者,尹晓炜坐在人群中,神容严肃专注,万华山沿座派发一本期刊,到尹晓炜那儿时没有她的,他便被尹晓炜拦下询问。万华山解释道:提前订阅的学员才有,而且他们大多都是在刊物上发表过文章的。

  尹晓炜若有所思地沉默了。当然,不久后,她也开始加入文学小组,和其他工友一起写作、发给万华山看,主动寻求修改建议。

  在万华山看来,尹晓炜的“散文比诗歌好”,诗歌对语句凝练与遣词的精准能力要求不低,但散文可以给予她们更宽松、生活化的表达空间。

  而在万华山接触过的工人文学爱好者多为中年,不少来自甘肃、东北等省份。参加写作小组的年轻女孩很少,“也有二十来岁的,但写作量非常低”。

  在万华山看来,年轻女孩的生活多样性无论如何都相对更丰富,她们可以去恋爱、社交、上网,也有多种其他方式来获得尊严感与个人价值,“而这些对于农村来的中年女性劳工来说,是绝缘的。”

  一个五十多岁的外地家政女工,往往大半生都在从事体力劳动,“她们获得社会认同与尊严的方式很少,写作是其中一种,是对存在、对尊严的确认。”

  这一年,她开始领取老家工厂发的退休工资,每个月1500元。以这样的方式,她意识到自己人生已过半百多年,同时与前半生的故土进行了一次短暂联结。

  这一年的“三八”妇女节,她在女工资讯平台“尖椒部落”发表了一首《致母亲》,与其他几首诗歌《不一样的烟火》《流动的出租屋》《流浪人生》一起,在后来的2019年尖椒部落征文大赛中获奖。

  这一年,她第一次走进鸿雁服务中心,开始参加这里不定期举办的写作与阅读培训课程,参与者大多是与她一样年龄相仿、多事家政行业的北漂女人。

  90后女孩橙子在鸿雁负责社群组织,自2019年加入鸿雁以来,她接触过的写作者大多都拥有“四五十岁”“女性”“家政工”等身份特征。

  橙子发现,在大家的书写里,有两种困顿常被不约而同提起:一个是对家庭的亏欠,“比如没有尽到对家里的孝道、没有做好一个母亲”,另一个就是在家政工作里受到的委屈。

  因此,她们写作,不是为了发表,甚至不是为了“写得好”,比起这些更重要的,是“凝聚姐妹,抒发情绪”,是“让这群城市里看不见的底层女性,能有一个微弱但确定的渠道去表达自己”。

  鸿雁组织的写作课也并不强调手法、结构,不讲深奥的理论,唯一的要求,就是自由地写、大胆地写。

  2019年,尹晓炜参加了“落地生根”家政女工写作计划。老师定期发文章给学员,要求写读后感。尹晓炜交上去一遍不过关,打回来再改,前前后后改个五六遍很常见。全班十几个人,能从头到尾坚持完成作业的就她一个。

  老师鼓励尹晓炜可以写一本纪实性的作品,名字就叫“北漂”,并帮尹晓炜拟了十八个章节。2022年圣诞节前夕,尹晓炜正式完稿了,扎扎实实的一本,整整18万字。

  事实上,不论是女工们的相聚、尹晓炜的《北漂》,以及她与我的私下交流,被谈论得最多的话题都不是写作,而是寄人篱下的住家生活。生存的烦愁与苦闷,永远排在风花雪月之前。

  用鸿雁社工负责社群组织的橙子的话来说:“写作就像是另一个空间,有抒发情绪、记录生活的作用,但回到工作中的时候,一切‘所谓处境’还在发生着。”

  她们的写作热情从根源上源于何?是什么让她们在忍受生活的疲惫与琐碎之余,仍能数年如一日地坚持,即便写得乏善可陈,即便错字连篇,即便不能换来发表和稿费,她们依然愿意寄人篱下偷光写作,远赴千里相聚。

  社会学者、评论家黄德海就曾对鼓励工人写作这一行为提出的质疑与反思:“鼓励他们写作,把他们的情感锻炼敏锐了,把他们的文字锻炼得更好了,他们接下来怎么办?他们感受的痛苦更剧烈了,谁给他提供平台解决问题?”

  在橙子看来,每周末,当家政工们从雇主家或家政公司抽出时间来相聚,“至少能感受到她们的状态是放松的,平等的,受尊重的”。

  北京很大,大家从四面八方赶来,多乘坐公交车,随随便便单程就两个多小时,时间紧就坐地铁,“因为公交比地铁便宜”。还要自备饼干和水,这一天不让自己再额外支出。

  写作的姐妹们互相以笔名相称,橙子也与大家一样管尹晓炜叫“尘埃姐”。“尘埃姐”是橙子见过的所有家政工姐妹们里,对写作最“痴狂”的一个:常开夜车,压榨睡眠时间,而且她随时随地都可以写作,“在日历背面、在家政公司的泡沫板上写”。姐妹们都半打趣地喊她“大作家”。

  也许这与尹晓炜生活中大部分时候是一个人有关,烦闷与哀乐,她只能诉诸笔头。书写,让她这粒“尘埃”在世界上有了一点痕迹。

  尹晓炜还是鸿雁社工的核心志愿者,“除了写作,社工的其他课程,比如垃圾减量、环保清洁,尹晓炜都从未落过一次”,在橙子看来,尹晓炜参与世界的方式且不仅是写作。

  与其他大部分女工更多谈论的家庭与子女相比,尹晓炜会主动思考和探讨一些公共领域的话题。在二月初举行的一次鸿雁“骨干会议”上,大家偶然提到前不久的胡鑫宇案件,尹晓炜就发言提出,青少年问题需要“长期、集体的推动和努力”。

  对这些放不下笔的女工们来说,目的即过程。写作让她们变得勇敢,让她们将近夕阳的人生攒起一些光亮。写作之于她们,就像一个不老的情人,永远愿以少女般的激情去私会。

  2021年9月,五十多名家政参加了鸿雁举办的艺术节,尹晓炜在日记里回忆当时盛状:“好多姐妹说,自己结婚的时候都没有像现在这么庄重地化妆”。

  二月过了一半还不见转暖,情人节的中午,尹晓炜忽然向我发来一段没头没尾的话:“这个世界,人心不足蛇吞象。客户的要求不断升级,活儿在不断加码,但工资不涨。”

  其实这天没有发生具体的矛盾,但做完午饭洗完碗后,她忽然委屈起来,有苦要诉。

  半年前,与这家雇主签的合同上,写明了住家保姆主要负责的家务活儿范围与工作时间,起初,几乎每天从早上六点到晚上九点之前,尹晓炜都能把分内之事干完,但渐渐地,她发现自己需要相应全家人随时随地的需求,比如女儿深夜回家要吃宵夜、要洗饭盒,比如随时被扔来几件衣服要求洗掉。

  尹晓炜知道,这都是因为她没有自己的领域,寄人篱下,就像签了半张卖身契,整个人全部的时间、空间,都是雇主家的。没有上下班,没有明确的职责,“不像办公室的白领、医院的医生护士那样,各司其职”。她明白自己的掣肘与困境,但也明明白白感受得到烦愁。

  最近,女主人心情很糟,总喊腰疼腿疼。她女儿让尹晓炜去安慰,尹晓炜还特地去咨询了在工人大学认识的一个学心理的老师,对方让尹晓炜给患者“催眠”。尹晓炜欲哭无泪:“我要是会催眠,我能做保姆吗?”

  她转发了一条北京住家家政工招聘给我看,七千块钱,家里只有两个老人,家政工得与老人住一间房,房间里有监控。看上去比她现在所在的这家性价比更高。我劝她不妨去试试看,她不愿去,因为有监控,“没法写作”。

  据统计,中国目前已有逾3700万家政工人,其中绝大部分是女性。城市对她们而言是一只太大的熔炉,生活方面的掣肘,不是单一的苦与累的问题。

  橙子跟她们相处多年,知道一些雇主的确不愿意家政工们外出,“会担心她们在外面社交、交流”。鸿雁里就有一位家政工告诉橙子,每次休息日雇主都会频繁打电话给她,让她赶紧回去。

  “有的雇主会怀疑我们(鸿雁社区)是假的,是不是骗子?怎么会有专门为家政女工服务的组织?”一次,鸿雁为女工们开艺术节,有雇主感到不可思议:“怎么会有给家政工人开的艺术节?”

  在大多数时候时候,理解与信任一样难以达成。橙子曾经认识一位雇主,“两天换了三个阿姨”。原来,雇主每天都以破壁机打的营养饮料为代餐,她也要求来自己家的家政工们都吃这个,但找来的三个阿姨都不愿意,要吃饭。

  北京实在是太大了。住着太多意想不到的人,想象不到的生活,太多闻而未见的地点。“尹晓炜”们在看不见的折叠空间里生存,努力将自己的目光和声音递出去。

  这些年,好几个朋友给尹晓炜介绍过对象,劝她为自己的后半生做做打算。尹晓炜也没推辞bob电竞,去见过几次,最后都还是算了,“这种事不能凑合”。

  有一年回老家,亲戚也给她安排了相亲。尹晓炜一上来就告诉对方,自己不打算生孩子,当时人家就不干了。

  “我的经历告诉我,不能依靠家庭,也不能完全相信一个男人”,尹晓炜想起自己年轻时那段短暂而仓促的婚姻,除了一身疲惫和债务,好像什么也没有留下。

  2020年,尹晓炜在山东济南市郊买了一套小两居。五十岁这年,她终于实现了自己最大的人生目标之一:拥有了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,一间自己的书房。

  选择济南,一是因为房价相对便宜,二来,作为一个东北人,尹晓炜对“关外”有着天然的亲切感,“出了关才有家的感觉”。

  在写于去年秋天的一篇日记《圆梦》里,她遐想自己的后半生:“一个人静静的看书、喝茶、码字。喝茶要燃一炉檀香,听一曲《高山流水》。拂去所有的凡尘琐事,与文字为伴,品读自己的百年孤独。”

  深夜的杂物间,台灯偷偷亮起,光线沿着发黄的墙头爬上来,映出满屋子奇形怪状的杂物影子。尹晓炜把未回信息统统抛一边,坐下来,开始今天的“写作打卡”。

  不足八个小时以后,早晨六点半,她得准时起床,给一家人做早饭,然后给老人换尿布、打扫卫生,一直忙到太阳高挂正空。bob电竞bob电竞bob电竞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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